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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疑因水污染患絕症去世 父尋真相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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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疑因水污染患絕症去世 父尋真相10年

有律師,沒有親屬的陪同,50歲的河北大廠縣農民馮軍孤身一人走進法院。這一次,他告的是國家環保部。11月10日上午9點半,案子在北京市一中院位於豐臺吳家村的審判區開庭,被告席上有6人出庭。3個小時後,“以一對六”的馮軍走出法院。他坦承,結果不容樂觀,但他不會放棄,敗了會上訴,哪怕二審輸了,他還要申訴到最高法院。

馮軍,一個初中文化水平的農民,爲何跟國家部委較上勁?在他自己看來,走到這一步實屬無奈。

2006年,馮軍的大女兒突患白血病,一年後即病逝,馮軍將病因歸結爲環境污染,和家門口的企業較上了勁。十年間,他接連起訴相關企業和地方環保部門,無一勝訴。2015年,馮軍通過申請信息公開,獲得上述企業的環境影響報告表。認定環評涉嫌造假的他,向環保部遞交舉報信,請求查處環評單位,環保部回覆稱,環評並無問題。在行政複議無果後,馮軍再一次選擇“民告官”。他說,打這麼久官司,是想對死去的女兒有個交代。

失去的女兒

11月10日中午時分,馮軍微笑着走出法院。北京當天的空氣指數爲257,有霾,但馮軍沒戴口罩。長期生活在空氣重污染地區,他從無戴口罩的習慣。他的老家河北大廠回族自治縣,距天安門不到50公里。

他對衣着不太在意,有些不修邊幅。背上一隻書包,肩上還掛着挎包,兩隻包的拉鍊敞着口,露出訴訟材料。一身舊軍裝,領口已磨破,看得見污垢。古銅色的臉,額上清晰刻着皺紋。

頭天夜裏,馮軍在法院附近的一家小賓館住宿,花了150元房費。而過去,他只捨得住30元一宿的。爲了做足準備,夜裏他寫材料熬到凌晨三點,早上6點多就醒了。出門前,他喝了一兩紅星二鍋頭,因爲“喝點酒更平靜,思路更清晰”。

進法院前,馮軍自我感覺“信心十足”,開完庭後,儘管面帶笑容,他卻難掩挫敗感。

當天下午,馮軍在法院附近接受多家媒體採訪後,乘坐1路公交趕到郞家園站。在這裏,他換乘817路,回大廠縣夏墊鎮二里半村。到家時,天已黑,71歲的老母親等候良久。這裏是弟弟家,馮軍寄居在此。

馮軍一家,原本有四口人,居住在二里半村的村南。夫婦育有二女。她的大女兒於2007年去世。妻子帶着二女兒,離開了他。

年輕時,馮軍當過武警,復員後回到鎮裏,在土管所當測量員。因爲二女兒是超生,他丟了飯碗,外出謀生。1998年,他回到二里半村,承包了緊鄰夏墊村的20畝地。花費3年時間,馮軍夫婦把兩個大坑改造成魚塘,在魚塘邊蓋了房,養了鴨子。這樣的生活,雖然並不富足,卻也其樂融融。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馮家的安寧。

2006年3月18日,馮軍的大女兒突然食慾不振。她的牙牀腫了,幾天後,腮幫子也腫了,牙齦把牙齒都遮沒了。

馮軍把大女兒帶到縣醫院,醫生懷疑是白血病。隨後去北京求醫,孩子被確診爲急性白血病M5型。醫生解釋,白血病就是俗稱的“血癌”。

在排除家庭遺傳病的可能性後,醫生分析,孩子得病可能是環境污染引起的。馮軍隨後展開調查,尋找致病元兇。

當時,馮家人的飲用水,取自魚塘邊自打的40米深的機井。馮軍取樣送檢,2006年4月3日取回檢測報告。檢測結果顯示,按生活飲用水GB5749-85標準,水樣所含總砷超標2.95倍,總錳超標3.8倍。

“拿到報告後,我第一反應是打電話告訴我媽:咱家的井水有毒,千萬不能喝了。”馮軍說。

6天后,馮軍又帶着小女兒到醫院抽血化驗。結果顯示:白細胞異常,血小板低,也是白血病,好在病情更輕。馮軍由此推斷,家裏的水,被家門口的企業排放的污水污染了。

他拿着檢測報告,向縣環保局等部門反映地下水被污染的情況,同時也將上述企業告到法院。另一方面,他和妻子四處籌錢,給兩個女兒看病。

但籌錢的速度,沒能追過病魔。2007年6月19日,馮軍的大女兒馮亞楠在夏墊鎮的一間出租房裏病逝。這個渴望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的女孩,生命留在了17歲。

失敗的較量

馮亞楠的遭遇,引發媒體聚焦和報道。對馮家人的遭遇和夏墊鎮的污染,社會投來關注的目光。許多年過去,這個名字和這些事,漸漸被公衆淡忘。但作爲父親的馮軍,卻一直耿耿於懷。他試圖用行動,給大女兒討一個公道。

馮軍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2007年,他和附近的村民統計出一份近10年來夏墊村因癌症致死的名單,把這份近30人的名單,交給了媒體曝光。

夏墊村一度被稱爲“癌症村”。馮軍的魚塘就緊挨着夏墊村。魚塘南邊有一條河叫尹家溝,此河穿過夏墊村,通往鮑邱河。根據當時媒體的調查,鮑邱河沿岸的南寺頭村、馬坊、趙溝子等村莊,均有人死於癌症,而夏墊村則比較集中。

馮軍魚塘北面,隔着一條馬路,是河北大廠金銘冷軋板帶公司(下稱金銘公司)和廊坊神華工貿有限公司(下稱神華公司),兩家公司是同一個老闆。金銘公司的排污管道,從魚塘邊經過,通到尹家溝後排入鮑邱河。馮軍懷疑,金銘公司的污水,污染了自家的水井,導致女兒患病。他希望通過合法渠道,確認被污染的井水和金銘公司之間的關聯性。

但官方並不認可2006年4月的檢測結果。馮軍說,那次送檢,他擔心不給驗,沒敢說跟企業排污有關。後來他反映問題時,縣環保局的官員便說,這是他自行送檢的,沒有法律效力。馮軍申請正式檢測,但“自始至終,環保局沒有對我家的水井正式抽樣檢測。”

在馮軍反映污染問題的過程中,多個官員私下告訴他,金銘公司是利稅大戶,“別再折騰,折騰也沒用”。這之後,馮軍被迫交出魚塘,爲金銘公司的擴張讓路。因爲要給兩個女兒看病,馮軍夫婦已山窮水盡,不得不低頭讓地。

2006年6月3日,馮軍從魚塘撤出,得到45萬元補償,兩個月後,這筆錢幾乎快花光了,卻未能控制住大女兒的病情惡化,醫院通知他們,還要30萬元做骨髓移植手術。馮軍一面四處籌錢,一面還要繼續和相關部門周旋。

2006年10月,縣環保局決定對金銘公司的總排口的廢水進行檢測。檢測結果表明,廢水所測“砷”、“錳”均符合排放標準,並不超標。

馮軍繼續奔走,請求廊坊市環保局抽檢排污廢水和自家井水。

2006年12月4日,廊坊市環境保護監測站發出關於金銘公司水污染糾紛調查監測報告。監測結果表明,金銘公司所排廢水中的PH值、氟化物、揮發性酚、錳、砷等各項監測值均符合標準,石油類超標2.9倍。按《地下水質量標準》三級標準,馮軍委託檢測其自家井水,結果顯示,氟化物超標0.9倍,砷超標0.04倍。

對污染源的不斷追問,爲馮軍招致報復。2006年12月13日,在馮軍陪同下,大廠縣衛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對水井進行取樣,金銘公司的4名保安衝了過來,將馮軍打暈。馮軍住院20多天,在當地派出所調解下,打人者賠償1萬元治療費了結,那口水井也被填上。

躺在醫院的病牀上,馮軍讀到井水的檢測報告:按照《生活飲用水水質衛生規範》標準,水中錳含量超標8.2倍,砷含量超標1.4倍。

2007年6月,大女兒病逝。馮軍繼續反映污染問題。4個月後,他在家門口遇險,三個陌生男子將他摁進一輛銀色麪包車。馮軍捱了一頓暴打,車開到天津市武清縣境內後,他被扔在路邊。他光着腳,找到一個商店打110報警。4天后,他接到警告電話:“再不老實就弄死你。”案子至今無果。

被質疑的環評

馮軍沒有服軟。2008年起,他向金銘公司提起一系列環境民事侵權訴訟,法院最後判決他敗訴。馮軍說,當時他被迫退出承包的魚塘,金銘公司的補償都是針對土地的,並沒有出一分錢賠償其兩個女兒治病的費用。

2015年5月,馮軍向廊坊市環保局申請政府信息公開,獲得神華公司和金銘公司的環境影響評價報告表等資料。其中,金銘公司的環評,系北京大學和中國環境研究院編制。從上述資料中,馮軍發現諸多問題。

報告顯示,金銘公司是2000年5月開工建設,2001年12月投入試生產,但環評出具的時間卻是2004年2月24日。神華公司是2005年1月開工建設,2006年11月試生產,而環評出具的時間爲2006年11月,兩家企業都是典型的未批先建。

“生產在前,環評在後。這樣的環評文件,能保證環評質量嗎?”馮軍認爲,上述環評文件涉嫌造假。

此外,金銘公司的環評註明,項目南廠門(隔路)有住宅區爲環境保護的主要目標,500米區域內無水源地。馮軍指出,在環評機構作出該報告的2004年,他和家人在金銘公司對面的魚塘養殖場內已經居住多年,飲用水取自院子裏的自打機井,“只隔了一條馬路,這麼近的距離,爲什麼沒監測到呢?”

金銘公司的環評報告還指出,該廠綜合廢水“無重金屬部分”,在馮軍看來,這無法解釋2006年12月廊坊市環境保護監測站對金銘公司廢水作出的監測報告,當時,廢水檢出含有錳、砷等元素,而馮軍家的機井的水中錳、砷含量均超標。馮軍據此認爲,環評單位作出的環評結果失實,也沒有發出警示,致使他成爲環境污染的受害者。

針對上述環評,馮軍向河北省環保廳提出行政複議,要求撤銷廊坊市環保局的批覆。但省環保廳認爲,環境影響報告表審批程序合法,適用法律法規正確。馮軍隨後針對廊坊市和河北省兩級環保部門提起行政訴訟,法院未開庭,經書面審理作出裁定,認定馮軍不具行政訴訟主體資格。

在此種情況下,馮軍於2015年11月向環保部遞交舉報信,要求對北京大學和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兩家環評機構進行查處。收到舉報後,環保部向河北省和廊坊市環保部門進行覈實,其後作出回覆稱:環評文件不存在失實的情況,因此未處理環評機構。

針對環保部的回覆,馮軍提出行政複議無果,進而提起行政訴訟。在11月10日的庭審中,環保部的代理人在答辯時指出,環保部的答覆合法合規,馮軍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

該代理人表示,馮軍要求環保部根據《環境保護法》等法規要求查處環評單位的行爲,並未涉及其實體權利,因此,本案不屬於《行政訴訟法》中不履行法定職責可能造成申請人人身權利或財產權益受到損害的情形,也就是說,馮軍作爲原告,與是否對上述行爲進行查處,不存在直接的法律上的利害關係。

在經過兩個多小時的庭審後,審判長宣佈休庭,此案將擇日宣判。走出法庭,馮軍不服氣:“兩個女兒患上白血病,爲什麼我還不算受害者?當年井水裏的重金屬從何而來?法官爲什麼不能到現場親自看一眼?”

11月11日,北青報記者回訪馮軍的養殖場原址。魚塘和水井已不復存在,這裏成了一個大停車場。停車場東側不遠,有一處近百住戶的居民區。現場可以看到,停車場和居民區南側,對面就是金銘公司和神華公司,相距只有一條20多米的馬路。

不做沉默的受害者

十年過去,鮑邱河的河水依然渾濁。尹家溝成了一條暗溝。金銘公司的污水,經由尹家溝,排入鮑邱河。站在排水口附近一座橋上可以看到,從尹家溝流出的黑水和鮑邱河的黑水融爲一體。河邊瀰漫着臭味,水面漂着垃圾。

居住在鮑邱河附近的老鐵介紹,鮑邱河的水過去是清的,河裏能看到魚蝦,水能洗衣,上世紀90年代末,周邊陸續建起化工廠、鋼廠後,污水都排入了鮑邱河,這條河就成了黑水河。附近的夏墊村等村莊,用的水都是自打的機井,因爲羣衆反映污染問題,政府部門協調污染企業出錢打了300米深的機井統一供水。

環保部在2013年5月通報的一季度13起重點污染事件中,曾專門提及鮑邱河和金銘公司。通報稱,大廠回族自治縣羣衆反映鮑邱河水體污染嚴重,鋼鐵企業違法排污。廊坊市環保局已處罰相關企業環境違法行爲。金銘精細冷軋板帶有限公司、廊坊神華工貿有限公司、寶生鋼鐵製品有限公司3家企業已停產,大廠回族自治縣已啓動鮑邱河綜合治理工作。河北環境保護廳督促當地政府加快鮑邱河整治工作進程,確保夏墊鎮污水處理廠在今年上半年投入運行,清理鮑邱河沿岸無證無照企業。

老鐵說,前些年問題突出,政府專門整治過鮑邱河,但過後水質又差了。

像馮軍一樣,對污染做出反抗的村民曾不斷出現,但能堅持下來,並訴諸法院的少之又少。不少人擔心遭到報復。馮軍的鄰居劉慶豐也捱過打。2005年10月,劉慶豐因爲反映污染問題,遭到多名男子襲擊,他的小商店被砸爛,人被打傷。報案無果後,劉慶豐從金銘公司對面搬離。

記者近日找到劉慶豐,他婉拒採訪。在夏墊鎮,一位家人患癌去世的村民表示,家人得癌多少跟環境有些關聯,但此事不便表態,再者,家人也去世多年。馮軍說,最初他告狀時,有當地律師代理,但後來接到警告,便不再代理他的訴訟。

在訴訟之路上,馮軍越走越遠,屢敗屢戰。但他並沒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妻子王華(化名)覺得告狀沒用,與他產生嚴重分歧,在大女兒去世後不久,就帶着病癒的二女兒馮蘭(化名)在外居住。而馮蘭當時年僅14歲,即輟學打工。在如此艱難的情形下,母女還搬過一次家,原因是提供借住地的朋友遭到惡意警告。

馮軍現在很少和妻女聯繫。除了清明節,他幾乎不去大女兒的墳前——馮亞楠去世後,被葬在離魚塘不遠的二里半村義地裏,墳前沒有立碑。11月11日,馮軍前去探望,意外發現墳頭有一堆紙灰。他後來打通了馮蘭的電話,女兒承認兩個月前去祭奠過姐姐。

言談中,馮蘭對父親還有怨氣。“她說,過去沒有管她,現在也不用管了,她已經獨立了。孩子勸我,說這麼大歲數了,別折騰了,想想你老了怎麼辦。”馮軍無以作答。對家人的愧疚,訴訟的艱難,時常讓馮軍陷入迷惘和高壓中。他靠抽菸解壓,每日煙不離手,一天要抽三四包,但只抽得起3塊錢的那種。有時也喝點酒,理由是,可以讓心裏更平靜,消解心中的恨意。十年光陰,他都放在和污染的較量上,並沒有贏,但他不願沉默。“該賠多少錢,賠多少,污染和環評的事必須有問責。兩碼事。”

“我要對得起失去的女兒。”馮軍仰着臉,硬着脖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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